“大夫人請放心,鍾旭能力範圍之內的必當傾全力去辦,可是……”鍾旭頓了頓,又道:“若不在我能力範圍之內,只怕就要上報官府了。”
“道長的意思是……”
“鍾旭的意思是,這些事件恐怕並非鬼怪作祟,要知道,人心亦是同樣可怕。”狄姜一臉淡笑地看着大夫人,大夫人這才留意到一旁的她。
“這位是?”
“我是鍾道長的婢女,您可以叫我狄姜。”狄姜笑盈盈的與她打招呼。
大夫人見鍾旭不否認,便信了她的話。只當她只是一名婢女,便將她劃作了下人的範疇,自當區別對待。此時她眸子裏散發出的神色,便更加輕視起來。
狄姜見了也不生氣,仍是一臉淡笑。
鍾旭覺着此二人之間氣氛似乎不大對勁,但憑他的眼力見卻也看不出來具體哪裏有問題,於是話鋒一轉,問道:“將才二夫人所說的老太爺慘死之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妹妹見識寡薄,輕信了下人之間的流言蜚語,鍾道長不用放在心上。”
“這樣啊……那她所說的這是第四個又是怎麼一回事?據我所知,死去的只有少夫人與劉四纔是。”
“想是道長聽錯了,她說的是劉四,不是第四。”大夫人顏色淡淡,打定了主意守口如瓶。
這點狄姜看得出來,鍾旭卻看不出來。
“二夫人該是嚇得不輕。”鍾旭想要安慰幾句,憋了許久卻只憋出了這樣一句。
狄姜捂着肚子,強忍笑意。
大夫人卻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嘆道:“妹妹出生在小門小戶,沒見過什麼世面,心性有些沉不住氣也在情理之中,鍾道長不要見怪。”
“不會,只希望兩位夫人保重身體,不要再教兇手鑽了空子。”
“多謝道長關心。”
狄姜見二人說了半天都說不到點子上,不禁提醒道:“尋常人看見這般形狀的屍體,不管出自朱門還是小戶,都會接受不了罷?大夫人心氣平穩,倒教我好生佩服。”
狄姜一臉崇拜,面上露出的欽佩之情,若現在面前有面鏡子,她見了怕是連自己都要相信自己的話了。
但她明顯是在說反話。
大夫人挑高眉毛,端着一份修養,剜了狄姜一眼,又自持道:“鍾道長的婢子真是不懂事,主人家在說話,哪輪得到你評頭論足?”
“倒是狄姜唐突了,狄姜這廂給您賠不是了。”狄姜躬下了身子,嘴角卻帶着笑意。
大夫人身在豪門大院,早已飽經世故,自然看得出來狄姜也不過是面上客氣,心中對自己怕還是疑慮爲多。尤其她那雙眼睛滴溜溜轉動的模樣,活像一隻老奸巨猾的狐狸。
大夫人冷哼一聲,對鍾旭道:“鍾道長,我們去茶室詳談,閒雜人等就留在外頭罷。”
“狄姜並非閒雜……”
鍾旭才說到一半,狄姜就打斷他,笑道:“奴婢見這院中桃花開得極豔,老早就想四處去看看了,您不必擔心奴婢,奴婢自會照顧好自己。”
鍾旭看了她半晌,見她神色篤定,便點了點頭:“……好吧,你不要跑遠了。”
“奴婢遵命。”
狄姜站在原地,目送二人離去,直到他二人進了裏屋才又重新走到吊死劉四的那顆桃樹下,仔細觀察起周邊的環境來。
這裏是大夫人的院子,昨日來時沒能入內,今日從高處一看才知道,這個院子與其他的院子有些不同。
其他的院子都是典型的院中院,以中線爲軸,東西廂對稱,而這一處院子,卻在西北角上又多出了一個院子,從半山上能瞧見,但從狄姜現在站着的角度看過去,卻什麼都看不到。那個院子的門開在哪裏,她不得而知。
狄姜收回目光,將注意力又集中到這株桃樹上來,只見桃樹下桃花散落了一地,樹幹上還有許多錯綜複雜的劃痕。
狄姜對比了一下高度,發現這些刮擦很有可能是劉四垂死掙扎之時,雙腳亂蹬所致。
這說明,他並不想死。
可那抹笑意又如何解釋呢?
他的臉上,分明帶着一副“我等着你們變得和我一樣”,“我在地獄等你們”這般的神色,笑容裏寫滿了陰森可怖,教人背脊發寒。
這時,另一個東西卻吸引了狄姜的注意。她俯下身,撥開了地上的桃花,沿着那一抹光亮開始清理,卻發現地上有一小片血漬。
狄姜伸出手,發現血漬猩紅溫熱,顯然是剛剛纔落下去的!
狄姜豁然起身,四下尋找,卻連半個鬼影都沒見到。
院子裏,安靜得有些怕人。
這血從何而來?
它是誰的鮮血?
它平白出現在自己面前,是想對自己說什麼?
一團一團的迷霧像山呼海嘯一般襲來,狄姜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腦子似乎有些不夠用,這其中的陰謀詭譎,自己竟連枝葉末節都還猜不透。
這種如墜雲霧的感覺,並不好。
她喜歡一切盡在掌控中,可事實卻不盡人意。
狄姜左手撐着頭,右手抱着左手肘,正低頭沉思,忽覺有人捋了捋自己額前的碎髮。她下意識擡頭,卻沒見着身前有人。
“最近是怎麼了?怎麼總是恍恍惚惚的……”狄姜搖了搖頭,不自覺的來回踱步,誰知她剛一轉身,便見到眼前陡然多了一方玄色的衣衫。
她定睛一看,便見一個小童子正站在自己跟前。
“你是何人……”狄姜怔怔道。
小童子轉過頭,定定地看着狄姜,他的眼中帶着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森然與陰冷。
狄姜突然覺得,這眼神好熟悉!
果然,下一刻便聽他冷哼一聲,聲色俱厲地大喝道:“你盜取本君的織夢鈴,燒燬本君的寢宮,本君幾次三番提點與你,你竟毫無所覺!此番本君顯身,你竟還認不出本君來。狄姜啊狄姜,你讓本君說你什麼好?”
狄姜長大了嘴,“啊”了一聲,咧嘴一笑道:“原來那個紙人是你!我說怎麼那麼醜呢!”
“你!”小童手指着狄姜,氣得半晌說不出話。
狄姜又是“嘿嘿”一笑,滿臉委屈道:“早就跟你說了黑紗幔帳太陰森,人在裏頭待久了會心理變態的,我是在爲你着想,你竟然還怪我……”
小童又是一聲冷哼,知她雖然長着一張天使的面龐,心裏裝的卻是黃鼠狼。但是隻要她肯放軟姿態,他便不想與她計較。
“那織夢玲你又當如何解釋?”小童板起臉,森然道。
“您有那麼多寶貝,何必老盯着這一隻鈴鐺?我見着那鈴鐺好看,便借來賞玩幾日,等玩夠了便會還給你,你就放寬心罷……”狄姜嫣然一笑,湊近了他,指着地上一灘血跡道:“這也是你的傑作?”
小童一臉茫然,像看怪物似的盯着看了狄姜半晌,隨即搖了搖頭:“不是。”
“這就奇怪了……竟還有旁人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作怪……”狄姜正沉思着,卻聽身後傳來鍾旭的疑惑聲。
“狄姜,他是誰?”
狄姜回頭,便見鍾旭擡手指着自己身邊的小童。
狄姜一愣,發現自己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兩相比較之下,她索性又玩起老把戲,裝作一副看不見的樣子,一臉怔忡道:“掌櫃的,您在說誰呢?”
“他呀……”鍾旭說到一半,見身旁的大夫人亦是一臉疑惑,才驚覺這個小童子似乎只有自己看得見,狄姜和大夫人卻都看不見。
那必是鬼魅無疑了。 鍾旭不想嚇着她們,於是連忙擺了擺手,道:“沒什麼,是我糊塗了。”他說完,又側身向大夫人辭行道:“夫人的吩咐鍾旭過兩日便給您回覆,請您不必擔心,鍾旭先告退了。”
“好,一切有勞鍾道長了,我送你們出去。”大夫人說着便朝前走。
小童子看了她一眼,便慢步跟在她的身後,抄着手在空氣裏嗅了嗅,隨即一臉淡淡道:“她的身上,有慾望的味道。”
“慾望?”狄姜不自覺輕笑出聲,心道:“你在地府裏蹲了那麼久,還知道人間的慾望是什麼味道?”
狄姜的笑聲引起了大夫人的注意,她回頭奇怪的看了狄姜一眼。
狄姜被她一瞪,突然想起了什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道:“大夫人,我想驗屍。”
“驗屍?”大夫人停下了步子,蹙眉道:“狄姑娘會驗屍?”
“不瞞夫人,奴婢自幼在義莊長大,頗通此道。”狄姜說的言之鑿鑿,但鍾旭和小童子皆是一臉不信。
尤其鍾旭,那一副擔憂的模樣,讓大夫人也不禁開始懷疑。
重生侯門毒妃 “狄姑娘此話當真?”
“當然!”
“如此甚好,我正不知該去哪裏請仵作,既能不驚動官府,又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既然狄姑娘藝高人膽大,我這就領你過去。”
女總裁的貼身保安 狄姜滿臉帶笑,跟着大夫人往後院走。
鍾旭知道狄姜的主意多,於是並不阻止,他不動聲色的靠近小童,與他並排而行,時不時便用餘光來打量對方。
鍾旭的手慢慢放在了劍柄之上,正想動手之際,卻被小童一個眼神所阻止。
那眼神中散發的清冽和寒芒,讓他瞬間動彈不得。
“你是何人?”鍾旭淡淡的開口。
小童子嘴角帶笑,並不答他,待收回警告的目光之後,他的眼睛便始終只看着狄姜。
鍾旭知道眼前的童子不一般,便不能像對待一般頑劣的小鬼那樣怒目而視,威逼利誘,他的神色裏沒有絲毫的輕視,反而帶着十分的恭敬。
“狄大夫行事隨性,但心性極好,你若想暗害於她,我定不會答應。”鍾旭又低聲道。
小童子撤回了眼,突然低笑了兩聲,隨即轉過頭,嘲諷道:“你能拿我如何?”
“就算拼上性命,在下亦在所不惜。”
小童子沉吟了一番,便連連搖頭道:“你可不能死……”說完,他的表情仍是十分冷淡,眼中無波無瀾。
鍾旭摸不清他的底細,不敢貿然出手。
正待他思量之際,小童子卻突然轉過頭,對他咧嘴一笑:“且罷,今日暫且先放過你,日後,便不會這般走運了。”
小童說完,眨眼的功夫便憑空消失了去。
鍾旭見了此情此景,心中十分震驚,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狄姜路過轉角時,見鍾旭立在長廊中,就像是被人奪去了魂魄,便停住步子,接連喚他:“掌櫃的,您怎麼了?”
“沒什麼……”鍾旭如夢初醒,連忙快步跟上了二人。
經過這一遭,他的心情更加沉重,直覺得這次的事態比以往哪一次都更爲嚴重。
他開始懷疑,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足夠的能力,去保護旁人的安全……
走在前頭的狄姜並不知道鍾旭有這番心思,如果她知道鍾旭因爲鬼君的緣故而開始懷疑人生,那她一定會笑掉大牙。
鬼君並非萬能,鬼君的威嚴卻至高無上。
一個凡人,又怎能與鬼君一較高下?
真是杞人憂天了……
狄姜本想憑藉這個藉口去探一探西北處的暗房,誰知大夫人並沒有帶他們去那邊。
從後門出去之後,他們被帶到了嵌在山體裏的佛堂前。
大夫人打開了佛堂的大門,帶着狄姜走了進去,鍾旭跟在她們身後,在門口打探片刻後,也同樣走了進來。
進屋後,狄姜才發現這裏頭真是又大又華麗。
一百零八坐佛像皆是鍍金而成,就連佛像底下的神座也都是由沉香雕刻的,整個屋子裏充滿了沉靜和空靈,狄姜走在這屋子裏,浸潤着周遭的香氣,只覺得身與心都得到了放鬆。
大夫人走上前,在最中間的如來大佛像前上了一炷香,又虔誠的拜了三拜。
“陽春府真是財大氣粗,教人羨慕。”狄姜由衷讚道。
大夫人卻搖了搖頭,道:“你們見到的,不過是一個空殼子。自從老太爺故去,陽春府便一直在走下坡路,如今的陽春府再不復當年盛況,下人走了一批又一批,已經連基本的供養都停止了。”
狄姜震驚,看着這滿屋的佛像,才發現他們金碧蒙塵,似乎確實許久沒有打掃。
這碩大的陽春府,竟連個打掃的下人都請不起麼?
狄姜搖了搖頭,又道:“敢問夫人,屍體現在何處?”
“隨我來。”
大夫人站起身,便帶着二人往裏走。
繞過大佛之後,便見佛堂後還有一扇小門,進入小門,裏面的暗房大約也有十米見方。由於大山之間不通風,房裏便只有頭頂處開了一扇小窗,更加增添了幾分陰暗的氣息。
房間最裏頭停了兩口棺材,棺材裏便躺着劉四和張思瑤。狄姜打開了靠左的棺材,劉四死不瞑目的臉便映入了她的眼簾。
“阿彌陀佛,有怪莫怪。”狄姜唸叨了一句,便開始查探他的屍身。
劉四已經全身僵硬,臉上出現了點點屍斑,配合着他獰笑的表情一齊,更增添了幾分駭人。狄姜細查之下,發現他的身上沒有多餘的傷口,確實是窒息而亡無疑。
就在狄姜反覆細探時頭頂忽然響起了一陣淅淅瀝瀝的雨聲。鍾旭略有些擔憂地看向窗外,似乎很是焦急。
這一幕被狄姜瞧了去,她便提點道:“掌櫃的,晚上您與長樂坊的大掌櫃有約,是不是該啓程了?”
“長樂坊?”鍾旭疑惑。
“是呀,”狄姜眨了眨眼道:“別教他在雨中等急了。”
鍾旭一聽在雨中,便明白了狄姜的意思,他點了點頭,便道:“我去去就回。”
“好的。”狄姜含笑答他。
臨走前,鍾旭又想起什麼,回頭囑咐道:“你一人多加註意安全。”
“掌櫃的放心,有大夫人陪着我呢,你儘管去吧。”狄姜催促他。
“好,一切拜託大夫人了。”鍾旭向大夫人行禮告辭之後,便轉身出了門。
狄姜知道鍾旭是擔心老太爺在大雨中被淋溼,於是焦急地想要去給他挪個地方。見大夫人的模樣,想來老太爺回魂的消息鍾旭還沒有告訴她。狄姜心中有些欣慰,欣慰鍾旭還沒笨到家。
狄姜這邊檢查完劉四的屍體之後,並沒有發現不妥,於是又走到另一口棺材前,掀開棺蓋之後,發現上面還蓋有一層白布,於是她又慢慢地揭開了那層白布,一張與劉四一般表情的臉便漸漸露了出來。
張思瑤表情猙獰,眼球突出,舌頭搭在脣外,嘴角大張。狄姜雖然事先有準備,但是看見之後,心中難免還是有些不舒服。
張思瑤雖然已經成爲一具冰冷的屍體,但是狄姜看得出,她生前的皮膚應當極爲白嫩細滑,五官也十分端莊,原本該是個嬌俏的新嫁娘,死後的表情卻猙獰得似是一個吃人的惡魔。
“兒啊——”大夫人的眼淚已經斷了線,她不顧心懼,趴在張思瑤的身上號啕大哭起來。
狄姜嘆了口氣,心中直道:“不管大夫人人前如何端足了主母的架子,可一旦到了動情之時,也不過是一個普通女子,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慟之情。”
狄姜本還有些懷疑她,可見她哭成這般模樣,心中反倒有些動搖了。她安慰道:“大夫人,死者已矣,還請節哀。”
“我兒死的好慘吶!”大夫人哭得肝腸寸斷,任狄姜如何勸說也不聽。她一直趴在張思瑤身上哀嚎,狄姜便無法驗屍。
又過了一會,管家突然走了進來。他看了狄姜一眼,便徑直扶起了大夫人,道:“夫人請節哀,太老夫人現有急事,請您過去一趟。”
太老夫人?
狄姜心中一奇,才知道在這陽春府中,竟還有一位太老夫人。
“我知道了,馬上就去。”前一刻還在悲慟的大夫人,下一刻便止住了眼淚,她的臉上雖然還帶着淚光,但眉目間卻沒有了哀悼。
狄姜不禁暗暗欽佩起來。
大夫人在人前永遠一副鐵石心腸的模樣,或許這就是豪門主母的姿態罷,她爲整個家撐起半邊天的同時,自己心中的負面情緒,便統統都得收起來,一絲一毫都絕不能傳染給旁人。
“狄姑娘,你一人在此……”大夫人慾言又止。
“大夫人放心,我見慣了這種場面,不害怕的。”狄姜打斷道。
“那就好……倒是我多事了。那我們走吧。”大夫人說完,便在管家的攙扶下走出了屋子。
房間裏只剩下狄姜一人後,她反倒自在。她立刻左手在下,右手在上,中指掐了一個九乘蓮花與願印。
“張思瑤,辛酉年九月初九子時生辰,魂兮歸兮兮。”狄姜說完,便見一陣輕風吹過,捲起了地上的幾根羽毛。那羽毛翩然飛了兩圈,又落在了地上,房間裏復又恢復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