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千夜朗聲笑道:“美人心本來就在我手,何需再去贏了?只可惜你算計半生,兩手空空,你貌似處處高人一等,其實是人生的輸家。”
胡紫衣越聽越聽不下去,皺眉說道:“你們倆怎麼像小孩子吵架似的?還有沒有點爲君爲臣的風度了?”
越晨曦一字一頓道:“他若是當初所說屬實,那他與我就有殺父之仇,在仇人面前,你要我還維持什麼風度?”他盯着裘千夜:“那一杯毒酒其實化解不開你我這麼多的恩恩怨怨,裘千夜,你憋了那麼多的祕密在肚子裏,不覺得憋得慌?趁着人都在,索性都說開吧。如果我父親真是被你和陛下聯手設計而死的,或許你能如願看到我離開金碧,而我,也能看到濯心對你的真情到底能深厚堅固到什麼地步……”他此時纔將目光轉移到童濯心的身上,卻盯得童濯心渾身發涼,情不自禁地靠近裘千夜的身前。
裘千夜的嘴角噙着一絲冷笑:“越大人昨天說不願意見我們,今天卻特意跑到這裏來囉囉嗦嗦一大堆,這一前一後的態度截然相反,您倒是多變得很啊。是不是另有所圖我就真不敢亂猜了。不過……你父親那件事我能說的都已經說過了,你不能總是等着別人把答案交到你面前,而自己不去親自調查一番吧?難道我說的你就真的都信了?”
越晨曦道:“看來你是退縮了,當日你在我面前振振有詞時可沒有現在說的這麼圓滑。怎麼?濯心在這裏,你就不敢認了?你對她,也沒有那麼堅定嘛。是不是這一年的同牀共枕,依舊撫不平你內心裏的多疑?我真不知道你們的洞房花燭夜是怎麼過的,濯心,能全部釋懷地躺在你懷裏嗎?”
胡紫衣在心中叫了一聲“糟糕”,他們的話裏火氣越來越大,這句話已經突破面子所能容忍的底線了。
果然就在她心中這麼想的同時,只見裘千夜突然鬼魅般一閃身,繞過童濯心,更繞過自己,一把揪住了越晨曦的肩膀。
她驚得回手抓住裘千夜的手臂,叫道:“別衝動!”
裘千夜卻盯着越晨曦的眼,眼中竟有笑意:“你想向我證明什麼?你想讓我做什麼,我其實都猜得到。你送我的大禮,我已經享用過了,現在,也該還你一個大禮了……”
他的手肘用力向外一擋,胡紫衣竟被他用內力震得不得不鬆開手,待她再要伸手阻擋之時,裘千夜的手已經扣到了越晨曦的頸部喉骨要害之處,她大驚,雙拳急出,打向裘千夜的後背,迫使他回身放手,但裘千夜卻將越晨曦向自己身前一拉,然後將越晨曦的後背反對向了胡紫衣的雙拳,胡紫衣不得已再度收拳回撤,可她的力道已出,身子生生扭轉過去,跌到一邊。
童濯心驚叫一聲:“千夜!手下留情!”
裘千夜盯着越晨曦,嘴角笑意又深了幾分,“聽到她還這麼擔心你,你很高興吧?你打了這麼久的算盤,我總得讓你如願一次。”
越晨曦直視着他,眼波平靜,沒有恐懼,也沒有錯愕,彷彿早已預知會有這樣的情景。
就在胡紫衣想再度返身施救時,裘千夜用力將越晨曦向客棧的大門口一推,左手抵在他的腰帶扣上,順勢一拳打得輕卻狠,越晨曦的身子就像是斷線的紙鳶一樣,陡然橫飛出去。
胡紫衣忙縱身撲上,雖然後發,卻趕到他身前的速度並不慢,只是猛地抄手一撈,只抓住越晨曦的一個袖口,兩個人就都被帶得摔倒在地上。
胡紫衣在倒下的一剎那用手臂墊在越晨曦的腰部,越晨曦倒下時整個人有一大半都砸在了她的手臂上,胡紫衣負痛悶哼了一聲,屋內的童濯心已經衝出來扶她,“紫衣,怎麼樣?摔疼了沒有?”
“沒事。”胡紫衣咬牙想要站起,又想拉越晨曦,忽然覺得肩膀劇痛,眉毛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結。
越晨曦雖然被打飛在地,但因爲胡紫衣這一墊之功,摔得並不算很重,側目看到胡紫衣呲牙咧嘴的表情,他低聲問道:“是不是牽動了舊傷?”
胡紫衣想擠個無所謂的笑容,但無奈肩膀處疼得彷彿撕開皮肉一般,連站起來都覺得有點難。
越晨曦自己先試着站起身,然後將她一下子抱起,遙望着裘千夜,朗聲道:“縱然你裘千夜貴爲飛雁皇帝,但隨意出手毆打金碧之臣也是非同小可之事。我要向陛下討要一個說法,但是如今救人要緊不便與你做口舌之爭。”
他低頭看着嚇呆住的童濯心,“濯心,這就是你愛逾性命的男人,他的‘好’,你總算看到了吧?你可知胡紫衣這肩膀上的舊傷是誰所致?去問問你的好相公就知道了!”
他返身往回走,驛站就在這客棧的斜對面,走過一條街便到。但他走路時才發覺腳也扭到了,走起路時略微有些跛。
胡紫衣也察覺到了,被童濯心和裘千夜同時看到自己被他抱起,讓她瞬間覺得羞得無以見人,連忙說道:“我腳沒受傷,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走就行了。你的腳像是扭到了,不能再負重了。”
越晨曦沉聲道:“你要讓裘千夜一直在背後笑話我的話就自己走,否則,就乖乖呆着別動!” 他的語氣狠辣生硬,喝住了原本想從他身上跳下來的胡紫衣。而她現在的姿勢正好可以穿過他的手臂看到呆呆站在客棧門口的童濯心,兩人對視時,胡紫衣心中真是五味雜陳,立刻收回了目光。
童濯心怔怔地看着越晨曦一瘸一拐地抱着胡紫衣回去,怒而回頭質問道:“你爲何要出手打他?你知道他打不過你的。”
“他一直在故意挑釁我,難道你沒看出來?”裘千夜溜溜達達走到門口,伸手拉她,“我不過是在給他機會罷了。”
“你打了他,還叫給他機會?”童濯心氣道,“我真是沒見過這樣給人‘機會’的!還有他說什麼紫衣身上有舊傷?也與你有關嗎?”
裘千夜摸了摸鼻子,“哦,對了,當初胡紫衣帶着越晨曦從飛雁逃走時是受了點傷,不過我那時候就專門派醫生給她診治過了,最好的金瘡藥也給了她,還要怎樣?她要美人救君子,是她在爲自己和越晨曦製造機會。這世上的人都比你聰明,只有你傻乎乎的一天到晚老在責備我的不是。你看看剛纔他們兩人抱在一起的樣子,若非早有私情,越晨曦會那麼隨隨便便地就抱起一個大姑娘嗎?看你這麼生氣,該不會是突然心酸了吧?”
童濯心氣得直勾勾地瞪着他,嘴脣微顫,“你總有的是你的歪理,我現在不爲這件事和你吵,只是你瞞着我的事情有那麼多,卻憑什麼來笑話我傻?越丞相的死,胡紫衣的傷,越晨曦的眼睛,這些事情一定要逼到不得不說的時候你才告訴我。你總在意我心中是不是隻有你,在意我心裏有沒有越晨曦,你明明知道答案還要問我一遍又一遍。其實你多問一次,你的心裏並沒有多堅定一分,你只是在找藉口讓自己相信我的解釋,可實際上你一點都不相信我!真正的相信,是沒有隱瞞的坦蕩。我能做到,可你做到了嗎?”
她掙脫開裘千夜的手,怒而衝回二樓的房間,重重將門撞上,還從裏面插上了門栓。
裘千夜本來一直在笑的臉,卻僵硬死板得像一塊青色的石頭。
原來,他一直自信自己能掌控一切,可太過自信的下場就是要有一天摔得很慘……
越晨曦將胡紫衣放到牀上,對剛剛得到消息趕過來的胡清陽劈頭說道:“準備點熱水,去找個會治骨傷外傷的大夫來。”
胡紫衣強撐着坐起來,說道:“沒什麼大不了的,最多就是皮肉傷,也沒有滲出血來,不會傷到骨頭。”
胡清陽伸頭看了一眼,還未說話,越晨曦便蹙眉道:“怎麼還不去?”
胡清陽這一路與越晨曦處得不錯,也未見他這樣疾言厲色過,便忙轉身去辦了。
越晨曦回過頭來看着胡紫衣:“你剛纔不該伸手救我。”
胡紫衣笑道:“不救你,看你摔個嘴啃泥的好看啊?你不是不願意在裘千夜的面前丟臉嗎?”她笑過之後又認認真真地說道:“不過你剛纔真的不應該和他說話的火氣那麼大,逼得他出手打你。你和他不對盤,就離他遠點好了,何必上門去找不痛快?如今你們倆的身份又不是孩子了,都是兩國的重要人物,卻鬧出拳腳之爭,這要是傳開……”
她話音戛然收住,怔怔地看着他:他就坐在牀沿兒邊上,凝視着她的臉,這麼近的距離,這樣專注的凝視,讓胡紫衣呼吸一緊,心跳都亂了幾拍。
“怎麼?嫌我囉嗦?”她不敢再和他對視,忙將目光避開,“囉嗦也沒辦法。你要是想平平安安地回金碧去,就必須聽我囉嗦。這一回再不能搞到像上次從飛雁回金碧似的,被人一路追殺,還被逼喝毒酒什麼的。要我這會兒到哪兒去找我哥或那個神醫再搭救你一次……”
“紫衣……”他忽然暗啞了嗓音叫出她的名字,這樣親暱的稱呼,彷彿是情人一般。
胡紫衣渾身一顫,又呆呆地看他一眼,對視上那目光中滿是憐惜和歉意的神色,心都軟了。
“你……一直這樣對我付出,不怕一無所獲之後的失望嗎?我可能真的給不起別人什麼希望了。”他輕嘆道:“我的心……早就死了。”
胡紫衣的胸口似被人捅了一刀,疼得喘不過氣來。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因爲昨晚她說了那句“如果你不想讓人絕望,就不要先給她希望”,他今天就這麼直白地來斷她的心嗎?
她忍着胸口和肩膀的疼,咬牙切齒道:“越晨曦,我怎麼覺得你像個懦夫似的?你輸得怕了,所以就不敢再下注了!就算世上只有童濯心一個女人好了,她終究是裘千夜的了。更何況,這世上不是隻有一個童濯心!難道你就準備出家做和尚了嗎?你是要讓你們越家絕後嗎?”
越晨曦苦笑着看着她:“傳宗接代是要的,只是我希望那個女人不要愛我愛得太深,我怕我給不起她想要的,會害了她一輩子……”
“混賬!”胡紫衣咬着牙低聲罵道:“你無論娶了哪個女人,她想要的都和全天下的女人是一樣的!可是你卻吝嗇得不肯給!你是怎麼了?被童濯心捅了,還是被人閹了?連男人都做不得了?”
越晨曦沒想到她連這種話都說得出來,一怔之後哭笑不得:“做男人……可以不用心,只用身體,但是女人,沒了男人的心貌似就不能活了……”
“你怎麼知道你就給不了你的心?”胡紫衣肩膀疼得必須靠不停的說話去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但這連珠炮似的質問已經讓大腦跟不上嘴的速度了。她氣急敗壞地坐起身,揪住越晨曦的肩膀道:“就算是你只用身體,也不可能一點情都不動吧?”
越晨曦被她逼問得除了苦笑再不知道說什麼,她上來拉自己時他也不好躲開,但是她礙着那邊肩膀有傷,用沒傷的那隻手來拉他,又用力過猛,一下子將他拉倒在她身上,兩個人瞬時跌倒在牀上,越晨曦整個人都壓住了她。他一驚,想到她肩膀的傷,忙要手扶着牀板坐起來,但胡紫衣忽然勾住他的脖子,咬着脣哼道:“越晨曦,你要做一輩子的膽小鬼嗎?”
他一怔,沒明白她話裏的意思,卻忽然被一雙溫熱顫抖的嘴脣貼住了他的。他的大腦轟的一下,彷彿全身血液都衝到那裏,睜着的眼睛都不知道是該繼續瞪着她還是閉上。隨即脣上一疼,似被咬了一下,她推開他,胸膛激烈地起伏着,臉頰都是通紅的春意。
兩個人沉默了良久,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奧特曼世界里的陰陽師 越晨曦撫着脣角,那裏可能是被咬破了,有一絲血腥的味道滲出。他望着她,終於忍不住苦笑道:“我原來只以爲錦靈公主潑辣大膽,是個敢往男人身上撲的不要命,沒想到你也能對我下這種手。”
胡紫衣瞪着他:“你其實是想說這種女人不要臉吧?我今天就不要臉一回了,隨你怎麼笑我!反正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越晨曦聽得更好笑:“什麼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要擔當什麼?是我現在被你逼得必須要擔當些什麼吧?”
胡紫衣一本正經道:“你如果以爲我是想借着這點肌膚之親逼着你娶我就錯了,你不願意娶,我絕不會委曲自己下嫁。但是今天這事兒我也不會和外人隨便去說,無論是你的名聲,還是我的名聲,都和以前一樣,你儘管放心好了。”
她捂着肩膀將後背轉過去對着他,但那壓抑着的怨怒卻可以從那僵直的後背一覽無餘。
越晨曦沉默了一陣,低聲說:“紫衣,我是要謝謝你的。我原本以爲這世上不會再有什麼人真的喜歡我……連濯心,我那麼在意的喜歡了她那麼多年,卻最終被裘千夜搶走了心,我的失敗和失落,只源於我對自己的失望,與旁人無關。可是,這世上卻有一個這麼執着單純的你,又這樣執着單純地喜歡我。如果是青樓女子,貪歡一夕也就罷了,可你……是個這樣美好的女子,要我怎麼能只以男人的身份面對你?我真的是怕……怕你要的,我給不起。怕給了你希望,卻讓你失望太深。我知道那種痛感,我不希望再有第二個人嚐到,尤其是因我而嘗。”
胡紫衣的肩膀顫抖了一下,悶聲說:“你喜歡童濯心的時候,想過要她回報你什麼了嗎?”
他怔怔地說:“一開始……沒想過。”
她依舊用背對着他,一字一頓:“所以,喜歡一個人,一開始是不要回報的,只是慢慢的纔有了貪慾。可是我以前能控制得住自己不去打攪你,以後也可以。只要你說一句,你對我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心,我立刻掉頭就走。”
越晨曦望着她的背影……這是一個貌似堅強,但骨子裏滿是敏感和溫柔的女孩子,彷彿自己無論說什麼,最後都會傷到她。她爲自己做的已經夠多了,他是要感恩的,只是又因爲時刻記得感恩,這份感情終究沒辦法純粹。
忽然想到南隱曾說的話:“童濯心那裏雖然前緣已斷,但胡紫衣這裏倒像是你的另一個緣分。”
另一個緣分……會麼?時至如今,他還能奢侈到擁有另一個緣分嗎?
……
童濯心和裘千夜這一次吵架,冷戰一戰就是大半天,兩個人都沒有說一句話。房間不大,總有人進出向裘千夜彙報事情,但是童濯心硬是和客棧老闆借來了一張琴,獨自坐在牀邊撫琴,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樣子。
明永振幾次進來,覺得情形不對,看了一眼背對着這邊的童濯心,小聲問道:“陛下,娘娘她……”
裘千夜卻打斷他的話問:“驛站那邊有什麼動靜嗎?”
明永振也只得轉移話題:“沒有。金碧的人很安靜,只找了一個大夫過去給胡姑娘治傷。然後就沒有再出來人過。聽說太子府的人來找過越晨曦,說太子約見,但越晨曦推說身體不適沒有去。”
“他這是憐香惜玉啊,還是……故意吊人胃口?”裘千夜自言自語,忽然說道:“問問掌櫃的有沒有文房四寶,我想寫字。”
過了片刻,店家就送來了一整套的文房四寶。裘千夜一邊鋪紙,一邊喃喃說道:“寫點什麼好呢?”
童濯心不理他,任他自言自語去,而裘千夜就在她身後默默地寫起詩來。過了一陣,他貌似寫完了,將那張墨跡淋漓的宣紙放到了一邊去晾着,然後對屋外的明永振說道:“走,我們去外面轉轉,看看鴻蒙的風土人情。”然後他竟關了門,帶着人自行去了。
琴聲戛然而止,童濯心氣得手指微微發顫。這個人,她都已經把話說到那麼堅決的地步了,他還故作雲淡風輕,真以爲她沒有脾氣,不會和他吵架嗎?
她推開琴,返身到桌邊,看他寫了些什麼,想上手撕掉,觸目所見那掛在門口椅背上的那張紙,龍飛鳳舞的寫着四句詩:玉梅凌枝傲寒霜,金風拂月映瓊窗。莫道蟾宮多寂冷,人間何處不蒼茫。
她陡然愣住,這詩……這是她初上學堂時寫的作業,當時因爲得到先生的誇獎,所以她特意背給越晨曦聽的,沒想到,裘千夜不僅當時聽到了,事後居然還記住了。這麼多年,難爲他居然沒有忘……
莫道蟾宮多寂冷,人間何處不蒼茫。
當時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爲賦新詞強說愁。而今……看遍人世隔山嶽,才知世事兩茫茫。
望着自己當年寫的詩,他的字,一時感慨萬千,想撕紙的衝動也在心裏漸漸滅了火,滿是惆悵。
忽然身後酒香繚繞,她正納悶,卻被一隻手臂環到身前,一隻酒杯就放在她脣邊,“濯心,我以酒請罪,別生我的氣了,好嗎?”
原來他出門是假,不過是爲了詐她的真情。
她推開他的手,“一杯酒若能解釋得清楚你的事情,我再多喝三杯五杯十杯,又如何?”
裘千夜的手尷尬地停在那裏,依舊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髮髻上插着的一根小小的朱釵,掛着一串白色的珠花,那珠花兀自顫搖,彷彿是她的心情。“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當日越晨曦帶着我跑到飛雁都城的城門時,我堅決不肯跟他走,他曾說,如果你真的是他的殺父仇人,那,也可能是我的殺父仇人。若我還有爲人子女的羞恥心,怎麼能允許自己和殺父仇人在一起共度百年?你知道我是怎麼回答他的嗎?”她黯然苦笑:“我說若這是真的,只能說你做得高明,借陛下之手除掉了一個飛雁的勁敵,可我說那句話時,卻有多違心……我只不過是不願意去相信這件事背後的真相罷了。”
她嘆息着:“千夜,我知道你愛我至深,怎麼可能是我的殺父仇人,對嗎?”
竟然……躲不過去了嗎?裘千夜不禁嘆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現在不是說當年事情真相的最佳時機,如果說了,童濯心必然會翻臉而去,但是若不說……她又不能釋懷。
怎麼辦?要他編一個謊話嗎?還是……和盤托出?
“越丞相之死……是與我有關。”他輕悠悠的開口,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慎重。
她渾身一顫,轉過身來看着他……想在他臉上看出這一回他的話裏有幾分真,幾分假。
“當日,金碧國主和太子已經有殺他之心,唯一欠缺的是一個藉口。而我,給了他們這個藉口。”他平靜敘述,不帶任何的炫耀,修飾,沒有推卸責任,沒有拈輕避重,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藉口?難道不應該是理由嗎?”童濯心覺得他說得有些奇怪。越丞相爲國操勞那麼多年,朝野上下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皇帝爲何要殺他?
“‘功高震主’這四個字,你應該是聽說過的。”裘千夜吐字緩慢,“越家在金碧爲官多少年,根深葉茂,盤根錯節,皇帝想動他已不是一天兩天,但又因爲越家有太多人在朝中做官,一旦這藉口不能服衆,反將皇帝自己放置於不仁不義的位置,讓羣臣指摘,讓百姓譁然。”
“可是越丞相有什麼錯?他爲朝廷辛苦了這麼多年,功勞也好,苦勞也罷,誰不說他是金碧的股肱之臣?”童濯心顫聲道,“而且,這件事和你又有什麼關係?你憑什麼給他們這個藉口?”
“濯心……還記得你父母之死吧?”他忽然涼涼地問出這一句。“你以爲他們是怎麼死的?”
童濯心呆住,“是……被強盜……”
他搖搖頭:“哪有那麼不怕死的強盜,明知是豪門深院,竟能半夜翻牆而入,悄無聲息地殺了宅院中的主人,而你們家中卻總共丟了幾文錢?這件事轟動一時,卻始終沒有查個水落石出,你就沒有懷疑過那強盜是誰派來的嗎?”
童濯心的大腦已經亂成一片,所有可能的答案都在漫天飛舞,卻一片紙也抓不到。她的眼神慌亂,看着裘千夜像看着救命的稻草。
“是誰?”
“就是你們的皇帝。”
她霍然轉身,不敢相信地驚呼一聲:“不!這不可能……”
“爲何不可能?”裘千夜逼近一步,突然變得咄咄逼人,“越丞相和你父親是至交好友,你母親和越夫人是表姐妹,你們這樣的親密關係當然決定了你們兩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皇帝要動越丞相,敲山震虎要動的第一個人就是你家。若非當日我們攜手出遊,你肯定是要死在童府之中的。”
童濯心雙手掩面,不能自已:“爹……娘……”
裘千夜繼續說道:“你父母死後,皇帝表面積極尋找兇徒,其實他心裏明白這兇徒永遠也找不到,他想從你父親那裏尋找到有關越丞相的罪證,卻又始終沒有找到。情急之下,南隱不惜綁架於你,要挾於我……”
“綁架我……”童濯心想起在越丞相去世之前自己被人神祕綁架關押的那幾天,難道,下令綁架她的人竟然是南隱?可是,綁架她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又有何用? “你肯定也不會忘記朱孝慈的死。”裘千夜再嘆一聲,“他當日忙着向你獻殷勤,也聽說了一些不該聽說的祕密,是與你和童家有關。他想跑去告訴你,已被人盯上,於是半路被殺,那殺他的人便是南隱。因爲在你父親被害之後亦有不少傳聞是和他負責的賬目有關,朱孝慈發現那賬目問題的背後另有隱情,可惜他心裏藏不住話,又沒有查實到底,就傻乎乎地先告訴了南隱,然後又傻乎乎地送了命。雖然他還未曾將那祕密告訴你,可你終歸是個目標,南隱便派人綁架了你,原本,是爲了留着要挾越晨曦的,最終卻被我發現。我要救你,必須與他達成一個交易……”
“就是給他一個殺越丞相的藉口……”童濯心的臉色蒼白……原來,兜兜轉轉,越丞相之死也與她有關?
裘千夜柔聲道:“你責備我爲什麼不告訴你真相,除了我不想讓你因此而怨恨我之外,也不想你因此怨恨自己。他的死,是我故意設計了前因,原本爲的也是飛雁的利益。而因爲你牽涉其中,這件事就變得錯綜複雜,無法說清。你要怨恨我,是理所應當。但你要因此怨恨自己,就真的是沒有意義了。斯人已去,世事多變,你本是無罪之人,只是造物弄人罷了。”
童濯心呆呆地站着,他說的每一個字她都聽到了,卻木木的沒有反應。
裘千夜上手抱住她,握到她的手時,感覺到她手指冰涼,彷彿整個人都被冰封住了似的。他用力揉搓着她的指腹,沉聲說道:“濯心,你要聽真相,就該有承受真相的勇氣,倘若你因此而自怨自艾,悲悲切切,那你向我索要的坦蕩不是成了一個笑話?”
她倏然倒在他的懷裏,放聲大哭,孩子一般的痛哭,哭到聲嘶力竭,不能自已。
屋外的明永振嚇了一跳,以爲屋內出了事情,在門口張望了一眼,被裘千夜用眼神逼退。
裘千夜始終託抱着她的身體,將她扶到凳子上坐下,讓她的頭貼着自己的腰,揉着她的後背,像哄一個孩子似的在她耳邊呢喃低語着安撫的話,無論她聽不聽得進去,他的聲音始終輕柔得像水一樣。
童濯心緊緊抓住他的腰,哭得他的衣服都溼了一大片,也不哭了多久,哭得她聲音已經嘶啞,眼淚都要流乾了,只剩下不停的啜泣。
裘千夜見她的確是哭累了,便撫摸着她的秀髮說:“今日所說的事不要再和別人提了,我並不怕和越晨曦撕破臉,只是不想你再和他爲這件事起爭執了。一會兒你洗洗臉,重新上個妝,我陪你去看胡紫衣去。”
“我哪裏還能去看紫衣……”她啞着嗓子,“我見到越晨曦時該說什麼?”
“說什麼?什麼都可以說。”裘千夜掐了一下她的胳膊,“你記住,縱然當時你沒被綁架,南隱沒有扣押你做人質來要挾我,越丞相也是必須死的!因爲金碧皇帝已經決定了的事情是不可能改變的。只是早死晚死,已經死的理由和時機不同罷了。自古以來,君臣翻臉,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還少嗎?像越宗平這樣死後還被皇帝賜予無上哀榮,兒子依舊得寵的又有幾個?身在朝堂,生死皆與帝王,你是臣子之女,這個道理縱然以前沒有想過,今日起也該明白了。”
童濯心呆呆地看着他:“你怎麼能做到這麼冷血無情的?是因爲越丞相和你沒有任何的情意嗎?但好歹你也是在越府住過一段日子的,越大人對你不錯的……”
“不錯?要看怎麼理解你這個‘不錯’。不錯,他沒有虧我吃穿,對我也一向歷經,從對待一個寄養在他家的男孩兒的角度來看,他對我相當不錯。但是別忘了,我是以什麼身份住到他家的。我每天吃飯睡覺出門,都是要有人盯着,跟蹤尾隨,他不過是負責監視我的人罷了。也談不上什麼情意。”
“可是……”
裘千夜打斷她的話反問:“濯心,你真的認爲我從飛雁到金碧,也僅僅是要做好一個與世無爭的質子就好了嗎?”
“什麼意思?”童濯心看着他嘴角的那一抹鄙夷的笑,心裏微涼,低下頭去,“我懂了……”
他的父皇讓他去金碧,明爲兩國修好,以皇子做質子,討好示弱金碧,而實際上,身爲帝王御國之術中,必然也有臥薪嚐膽之計。
“你是要做越王勾踐的。”她喃喃低語。
“可你不是西施。”裘千夜握住她的手苦笑:“我原本遇到你之後是想做范蠡的,可是……我有今天,一半是我自己拼命得來,也有一半是天意註定。若不是我回飛雁期間,越晨曦私下毀約要強娶你,我不會這麼早就和金碧翻臉。若不是二哥大哥步步相逼,縱然我對皇位有所覬覦,也不會這麼快的就取而代之。時也,運也,命也……我們走逃不過這六個字。既然事情已走到眼前這一步,就只有接受它了,因爲逝者已矣,來者可追。”
童濯心默默聽着他的諄諄教導,腦子卻還是木木的,有些轉不動了。
裘千夜在她耳畔低聲道:“好了,你若是累了,就先睡一覺吧,看胡紫衣的事情以後再說……也許他們現在也在氣頭上,一時半刻不願意見我們,何必去碰那個釘子。”
他抱起童濯心,將她放在牀上,幫她脫了鞋,蓋了被子。
童濯心的手從被子下伸出,拉住他的,癡癡地看着他:“千夜,我們兩個,能一生一世的走下去吧……”
裘千夜一震,坐下來微笑道:“傻話,當然了。我們要做飛雁國有史以來最恩愛的夫妻,不僅僅是帝后,是所有飛雁人中最恩愛的。”
她閉上眼,輕聲道:“謝謝你今天肯把實話告訴我,我心中也就再沒有什麼顧慮和遺憾了……”
裘千夜望着她的面容……如此這般的平靜,是因爲無奈和悲痛之下只能接受現實,所以才恢復了平靜的心情嗎?還是,這只是她用來遮掩內心波瀾起伏所做的假象?
此時傳來有人輕叩屋門的聲音,隨即是明永振的低聲輕語:“陛下,驛站那邊有異動了。”
他黑眸眯起,看了一眼還一動不動地躺着的童濯心,倏然起身走向門口。
明永振站在那裏,神情有幾分興奮,又努力壓低聲音:“陛下,驛站那邊剛剛發生了刺殺事件!”
他一扯嘴角,預判的風雨終於來了嗎?
被大夫重新檢視治療了舊傷之後,胡紫衣躺在牀上瞪着眼睛看着頭上的房樑。她能依稀聽到越晨曦在門口和胡清陽說着什麼,只是聽不清內容。她心裏想的是希望越晨曦一會兒還能進來,所以從門縫看到他的背影時心就跳得又不規律起來,可是又不知道如果他進來了,兩個人還能說些什麼。該說的,該做的,都說了做了,如果他再拒絕,就只剩下她自取其辱了。
都怪錦靈,教她什麼“霸王硬上弓”的,她都硬來了,怎麼也不見效?
她紅着臉,手指將被子邊揉得皺皺的,咬牙切齒地在心裏怪錦靈。越晨曦到底不是胡錦旗,這招數對他並不那麼好使,而且……胡錦旗在認識錦靈之前,心裏並沒有別的女人,可越晨曦的心中卻一直有個童濯心。
她嘆口氣,把被子拉高擋在臉上,過了一會兒,就聽到牀邊響起越晨曦的笑聲:“怎麼?你是要把自己捂死嗎?”
然後翻開被角,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笑着:“臉都憋紅了。”他修長的手指有意無意似的觸碰到她的臉頰,她癡癡地看着他,爲這一縷難得一見的柔情而怦然心動。
她咬着下脣,悶聲道:“我都上了藥了,你怎麼還不走?”
“傷口沒出血就是好事。”他的目光彷彿停留在她衣襟邊緣露出的那一截白布上。剛纔大夫爲她驗傷上藥的時候,他一直在屋內沒有離開,胡紫衣也沒有趕他出去。大夫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也不好多說。等全都治療完畢之後,大夫才笑盈盈地說:“這位姑娘的傷勢應無大礙,她自己帶的藥比我的還要好,可見姑娘是習武之人,經常受傷。公子可要勸勸她,女孩子習武健身是好的,但還是要保重身體。姑娘的身子是比金子還要貴重的。姑娘傷了身子,看公子這樣心疼,姑娘自己心裏應該也不好受吧。”
一番話,說得兩個人都很尷尬,也不好迴應什麼。
此時越晨曦見她面露幾分羞色,便笑道:“現在知道害羞了?當初在飛雁讓我幫你治傷時,你可是豪放得讓我驚訝呢。”
胡紫衣冷着眉眼兒:“我雖然是習武之人,但是我的身子也不是什麼人都能見的。”她看他一眼,又轉開目光。罷了,說這個幹什麼呢?總不能和他說:在她心中,她的身子也是珍貴得只能給丈夫看的。如果不是心裏喜歡他,在乎他,她當日就是被斷箭疼死,流血流死,也不會求他幫她拔箭。
雖然胡紫衣倔傲地板着臉,但是她眼中卻有水波盪漾。越晨曦看到她眼中的水澤閃爍,不由得一震:這丫頭向來堅強如男兒,如今,是要被他的冷漠逼哭了嗎?
他的手指輕輕撫觸到她的臉頰,柔聲說:“紫衣,不要爲我掉眼淚,真的不值得……”
“誰爲你掉眼淚了?”她怒目而視,可是眼角滾落的溼潤讓她自己也嚇了一跳。怎麼?她竟真的掉眼淚了?就因爲她一片癡情相付,他卻始終不肯回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