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視角稍微放大一點,就會發現雪地里有一個小黑點,無頭蒼蠅一般連滾帶爬,亂滾亂撞。
反正那些個院落長得都大同小異,美則美矣,但對於子桓這種現代人來說很難一下子分辨出他們的不同,只知道他們方位的差別,有的在東有的在西有的在南有的在北,第一次遊覽故宮他就是這般眼花繚亂又華麗震撼的感覺。
他現在的身子突然變成了一個孩童的身子,手指成了黑乎乎的小爪子,手掌上竟然還布滿了老繭。
由於跑得過急,肺部受寒冷空氣刺激,火辣辣得難受,子桓氣喘吁吁停了下來。
仔細瞅了瞅長在自己身上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那雙手,他有點泄氣。
很顯然,這是一雙超負荷使用過的手,除了因寒冷而開裂外,還脫皮,起欠皮,手指僵硬得連伸直都有點困難。
顯然,生活在這個時代,生活十分艱苦,四肢得超發達,即便是世家公子。
出了一個三進院落,是一個寬大的廣場,瑩白大地中,一扇大銅門赫然出現在不遠處,十分亮眼。
大銅門的兩邊,一邊立著兩個鐵甲武士,腰佩長刀,雕塑一般一動不動,他們雖面無表情,鼻頭卻被凍得通紅。
雪地里本來就冷,再見到這樣冷峻的身姿握持著冷兵器,子桓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畢竟,這樣的森寒武士,對於現代人來說實在是太過於陌生。
正猶豫要不要往回走,斜刺里彪出一個黑影,正是追他的小斯。
小斯一見子桓便撲通跪地上,仰著一張扁臉,細眼粗眉,十分滑稽,卻非常鄭重地端出雙手,匍匐於地道:「求公子跟小的回去,不要為難小的,小的混一口飯吃不容易。公子若是出了這道門,小的便是殺頭的罪!」
這已經是子桓第七次嘗試逃跑了。
他想回到他摔下來的地方,看看有沒有穿越回去的可能。
夜黑風高時爬牆,結果驚動了看家犬,被一群狗追著咬。
深更半夜之時溜牆根,結果撞到喝醉了酒出來撒尿的守衛,被抓了回來。
甚至還學《肖申克的救贖》,試圖挖地洞,結果地底下全是藏兵洞,擠滿了死士……
最絕望的時候想乘人不注意時放一把火,把房子點著,乘亂溜走,但是想到這些建築以後都是寶貴的物質文化遺產,下不去手。
實在沒辦法,他才裝出摔壞了腦袋該有的模樣,硬闖。
結果走到大門這兒,看著那四個威嚴的鐵甲武士,他硬闖的激情瞬間滅了。
子桓轉過身,瞅了瞅盯著一張苦瓜臉的小斯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斯見問,先是一愣,爾後扭動著身子,匍匐著膝蓋湊過來小聲道:「公子,我是錫福啊,您真的忘啦?」
在他看來,他的公子並沒有摔壞腦袋,只是行為有點反常而已。比如他這些逃跑行動,都很有計劃性,一般人規劃不出來,還有那挖地洞的活,技術含量很高,一般人也沒有這個毅力。
「錫福?」
「嗯啊?還是公子您給賜的名呢?」錫福眉開眼笑的,一笑起來眼睛和眉毛就擰到一處,小眼睛就沒了。
「我什麼時候給自己的小斯起過這麼土得掉渣的名字?給我滾!不要再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這些天,子桓最厭煩的就是這雙時常對著他笑,卻跟屁蟲一般與他寸步不離的小眼睛。
現在恨不得一腳把他踢到天邊去,但見他又瘦又黑十足的營養不良,又下不去腳。
不過,後世最厲害的滑稽演員估計都沒有這廝表情豐富,子桓又蹲身下來,好細細望一望眼前這小眼睛粗眉毛。
見子桓這樣鄭重地觀察自己,錫福身子一僵,臉上的菊花立時凍住,身子一冷,咚地一聲磕地上道:「小的真的是叫錫福啊,此乃千真萬確,公子明鑒!公子給的名字,公子不能不認賬……公子給小的一口飯吃……小的……小的……公子如若不信……小的……小的唯死路一條……公子摔了腦袋,求公子跟小的回去,等待大夫來診治。」
錫福說完,忙又重重地磕了下去。
古代的僕人與主人的關係是榮辱與共生死與共,幾乎是把命交給了主人,主人若不承認不要,就成了棄仆。
在這樣的時代,任何一個人都離不開自己的群體,群體擔當著醫療、教育、養老、法院、公安局等等功能,離開群體便沒有任何活路和保障。
而且,只要是關係到「棄」字的東西,就是死路一條,棄婦、棄仆、棄徒、棄子皆如是,除非去當盜匪或娼妓。
子桓悟識過來,不由得繼續裝傻,啊哈一聲站起來,重重一拳捶在腦袋上,差點沒把自己打暈。
緊著眉頭齜牙道:「確實摔壞了腦袋,竟然把你的名字都忘了……」
「起來吧,咱們回去。」 回到屋子裡,子桓再一次細細審視自己穿越這回事。
作為一個重點大學漢語言專業的文學生,他是愛好文學的,當然,作為年輕人,也接觸過很多網路小說。
網路小說中最重要的一個門類就是歷史,而歷史小說中幾乎是無穿越不成文。
其中最多的就數那個最大的中文小說網站,起點。
子恆最初看到歷史小說都掛上穿越的牌子,很反感。
時代魔怔化,人魔怔化,文學藝術也跟著魔怔化,這是子桓對他來的那個時代的定位。
魔怔一詞成了他的口頭禪。
後來經室友介紹,看了幾本他們覺得不錯的,發現那些個小說披著穿越的外衣,其實是在以一個進退自由的方式寫歷史,寫時代,寫喜歡的人物。
並不都是那麼胡說八道。
所以他漸漸也就迷上了看那些小說。
當然,那些歷史穿越小說某些地方寫得是有點誇張,但是歷史就像一個謎,真正經歷的人已經死了,即便是當時留下零星記錄,也只是其中的一個視角,且文學本身就是一種創作活動,不創造何以有趣,何以稱為小說?
是誰說過的,有時候真實比小說更加荒誕?
此時此刻,子桓就處在這樣的真實荒誕中。
既然自己已經進入這種魔怔怪圈,各種逃跑也都嘗試過了,躲不過,看來只能硬著頭皮接受?
只是可憐了老媽,此刻的老媽,該有多傷心……
肯定是一邊咒罵一邊淚流滿面……
當時子桓還跟老媽狡辯,說要杜絕看手機,只有回到古代去……
結果一輛車就真的把他送回來了……
穿越到別的時代,比如唐朝、宋朝,子桓是很樂意的。
夢回妖嬈的大唐,過把癮,誰不樂意?
住進清雅的宋畫里,賦詩撫琴,誰不想?
但是三國……
哎,三國只能算穿越中的中等。
其實中等這個東西子桓是最習慣的,在21世紀,他的家庭是從農村進入縣城再一步步走向城市的中等,他上的大學是中等,他的學習成績是中等,身高也是一米七五的中等,體型也是不胖不瘦的中等,面貌也是不醜的中等,總之,他就日復一日享受著中等所帶來的所有好處,平凡普通,當然也是庸庸碌碌。
明年研究生畢業,找的工作也是中等。
「算了,中等就中等吧。景色還算不錯,算是對得起這個時代。」子桓瞅了瞅窗外的竹林雪景,嘆息一聲。
現在最關鍵的是弄懂這是三國哪一年,也好發揮自己的作用。
也不知道大地上突然落下來一粒不屬於它的塵埃,會不會有什麼變化。
曹操既然搬進了司空府,那就是董卓早就燒了洛陽,大致估計,現在該是屬於建安以後。
子桓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問錫福道:「這是三國哪一年?」
「三國?什麼三國?」
錫福十分不解。
他知道自己的公子摔了一跤,但平時也就演戲一般胡亂嚷嚷,這會兒說出的話,竟然是真的讓人完全聽不懂……
子桓見小斯一副傻楞看著自己,方意識到自己思維的錯誤。
他還是現代人的思維。
後世人什麼事情都分秒必爭,十分重視時間觀念,起床定好鬧鐘按點起,吃飯按點吃,睡覺按點睡,擠地鐵公交上高鐵按點,這才是正常的,不然都被歸為不正常。
古代人就不同了,出門時抬頭看看太陽,地里勞作也是抬頭看看太陽。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復一日,至於是哪一年,一般小老百姓是不關心的。
所以才會有桃花源記里「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那樣的事情。
不過中國還好,集體智慧弄出十二個時辰和二十四節氣,西方就要等到英國格林尼治天文台發明出時間表。
且後世人所說的三國,是一個籠統的稱呼,連漢末一起算,這會兒,應該是三國中的哪一國都還沒有建立。
歷史的發展其實是沒有規劃的,也不大按照規劃走,此時此刻各位大佬想的應該是各自佔據一個地盤稱王稱霸,然後蓄積力量把其他人都幹掉,好結束亂世一統天下。
在漢末,隨便跳出一個耍大刀的,應該都有這種英雄夢。
按照子桓的估計,此時袁紹應該快一統河北了,劉表正佔據著荊州,孫策不知道死了沒有,害死他的爹呂布徐州應該也到手了,劉備還在為自己的便宜老爹打工,孫權在排隊。
什麼三足鼎立,估計誰都沒有想過,更不願意。
想到董卓已經去了,子桓忍不住嘆口氣。
關於他的死,子桓實在覺得可疑。
故事是眾所周知的,傳說中的古代四大美女貂蟬,為了報答自己的義父王允自願獻身於董卓,成為間諜。
然後勾引呂布,引起董卓和呂布的互相憤怒和醋意,殺死董卓。
讀三國讀到這一段的時候,子桓就很懷疑貂蟬、王允、呂布的智商。
首先,王允把一個美女獻給自己的政敵,根本就是偷雞不成反蝕米的事,竇太后竇漪房就是呂後送給代王劉恆的婢女,結果呢?
女人的思維比較特別,也比較顧家,她只會幫要了她的人或娶了她的人。
這得貂蟬有多愚蠢和冷血,才會去幫別的男人算計自己的男人?
況且,當一個男人把一個女人送入別人懷抱的時候,她的心已經死了,還當什麼間諜?
很有可能是反過來當間諜。
色戒里那個王佳芝是真實的女性形象。
其次,以呂布後來的作為來看,他是有大野心的,不可能被人離間而表現出無腦的莽夫樣。
要殺死董卓,沒有精密的計劃和過人的能力,是辦不到的,呂布也絕對不是一般人。
不過這件事子桓也無法知道真相了,來晚了。
子桓不說話,錫福卻彷佛突然明白了什麼,眼睛嘰里咕嚕亂轉。見四下里無人,一臉的緊張方鬆弛下來。
在司空府,曹操便是那神一般的存在,所有人都堅信司空會結束亂世一統天下,這時候說三國,不等於造反么?
其實,對於曹操這個被書寫了無數遍的千古梟傑,子桓的感情十分複雜。
一個人,在被天下人誤解的時候,能喊出「如果沒有我曹孟德,這天下還得紛亂幾十年,你們這些人應該感謝我!」
此等語句雖狂傲,卻也是自知。
有自知的人,不會亂於別人的言論,當然也會在某些方面克制自己。
他知道自己是什麼,不是什麼,想要什麼,不要什麼。
這是成大事者的素質。
曹操始終沒有稱帝,這一點他是克制的。為了天下,禮賢下士,取用寒士,這一點他做得也不錯。
當然,這是老曹的英明之處,但是天才在左,瘋子在右,老曹其人怪癖也極其多,比如其好奪人妻不說,還喜歡猜忌,收養義子。
其一生共有25個兒子,還不算領養的各種義子,子桓穿越的是最尷尬的老二。
要按照子桓的想法,穿成一個紈絝子弟是最理想的,沒事種種地,養養花,寫寫詩。
沒事整日與狐朋狗友鬥鬥酒,狩狩獵,穿梭於花街柳巷,醉卧歌舞場。
順帶再領著一幫打手打打惡霸,治治刁民。
一生也就過去了。
而現在卻成了曹操的兒子,還是最尷尬的曹二,誰都知道老二在家裡可有可無,可謂爹不疼媽不愛,現在得二胎除外。
這是徹頭徹尾的中等待遇,這就要看曹昂此刻還活著與否。
想到這裡,子桓忙道:「我子修兄何在?」
「大公子在書房。怎麼了公子?」
在錫福眼裡,今天的公子最反常。
「走,去看看大哥。」 錫福見子桓說要去看大哥,以為他又要跑路,隨手扯了一件披風抱著,小跑著跟了出來。
氣喘吁吁跑到子桓面前,嘴裡咕嚕道:「公子又要跑?」
「跑什麼跑,趕緊的,帶路。」
子桓這回很文雅,小小的人,手背在背後,一副儒雅公子模樣站在路邊,讓錫福給他帶路。
得知曹昂還活著這一消息,子桓的腦袋突然僵了好一會兒,一時不知道心裡是悲是喜。
他一定要去看看才安撫得下自己這顆騷動的心。
沒穿越成曹彰,他心裡挺高興的。
但是……
穿越成曹子桓,而且是此時此刻的曹子桓,上頭有舉孝廉的哥哥曹昂,下有即將名動千年的大才子弟弟曹植……
子桓想到這裡,大冬天的,汗水啪嗒啪嗒往下掉。
從袖子里扯出一方手帕,不停地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卻見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娃騎著竹馬「駕……駕」地來到了他的面前。
小男娃頭上戴著虎頭帽,穿一件棗紅的綢布裳,綢裳外掛著一件綿夾襖半臂,下身一條厚厚的開襠褲,把小短腿裹得嚴嚴實實,甚像一個小皮球。
身後不遠處奔跑著一個小丫鬟,嘴裡不停地喊:「四公子,小心!四公子小心……」
小男娃見子桓呆立在冬天的雪地里竟然汗出如漿,出於好奇,一個勁仰頭看著他。
擦了好一會兒汗,子桓才發現自己被一個孩童死命地盯著看,且是那種賤賤的眼神。
見到這樣的眼神,子桓才悟識過來,難不成歷史上自己真的干過煎迫兄弟這種事?
這眼神……任誰見到這樣一雙賤賤的眼睛,都想踢他一腳,揍他一頓……不對,是每天都想揍一頓!
曹子建看著曹子桓,曹子桓也看著曹子建,但是很快,子桓就敗下陣來。
主要是幼童的眼睛太過清澈明亮,黑白分明得潔凈。
被一個孩童這樣盯著看,任誰也都會反省三生,懷疑自己是不是曾經真的干過什麼。
「自慚形穢得緊啊……」
子桓伸出手,捏了一下子建粉嫩的小臉,剛想開口叫出「小建」兩個字,就聽得曹子建用同樣賤兮兮的聲音,奶聲奶氣地叫道:「阿兄,陪我玩竹馬好不好?」
子桓一聽曹子建叫自己「阿兄」,惶恐得更是無以復加,無他,他一下子就把「阿兄」兩個字替換成了「阿凶」……
「以後叫哥……」曹子桓伸手彈了彈曹子建那張粉嘟嘟的小臉道。
「哥?」
「對,就叫哥。」
「哥……哥……」曹子建憋著小紅臉,大聲喊了兩聲,見哥臉上浮起笑意,又忍不住朝雪地里殷勤地吼了兩嗓子,最後才眨巴著眼睛粘人道:「哥,陪子建玩竹馬好不好?陪子建玩竹馬……」
說著,就抱著子桓的大腿不放。
子桓瞧著子建那雙清朗明澈的眼睛和紅紅的臉蛋,真真是粉若桃花眼橫秋波,流轉顧盼,風流多情。